费振钟
金庸的武侠小说《飞狐外传》中写过一个江湖人物毒手药王,他居住在叫药王府的神秘山谷里,手中握有一本秘不外传的《药王神篇》,精研各种毒药,在江湖中自成一大门派。无论白道黑道,听到“毒手药王”的名头自然都是又敬又怕,轻易不敢上门,更别说碰他一碰。毒手药王是小说家笔下的虚构人物,药王府和《药王神篇》也属子虚乌有,然而话又说回来,金庸这样写倒也不尽是小说家言,而是颇有来历的。金庸之所以被称为新武侠小说的高手,不单单因为他善于结撰人物故事,而且还因为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见识广博,“毒手药王”就是其中一例。也许金庸所本,其实就是传说中的神农故事。这样讲似乎有点儿牵强,但也有趣,照我看,神农老先生才是地地道道的毒手药王,他在尝百草时一天中就曾亲身经历过七十毒,如此神异,只怕《飞狐外传》里的那个毒手药王比他还差得远着呢。又有秦汉时人,托神农的名,写下一部《神农本草经》,里面记载的药物依毒性分上、中、下三品,虽说该书全本到了宋代已散佚不存,但是它的真实可靠以及珍贵的价值,亦足以让金庸仿造出一部绝世秘本《药王神篇》来的。
最近读到李零一篇题名《药毒一家》的文章,恰巧谈的是药与毒的历史和文化。作者也提到了神农的传说及《神农本草经》,提到了中国的本草学传统,其中引申古人的说法,讲药即毒、毒即药,甚为明白:“古书讲‘毒药’,如《素问·移情变气论》说‘毒药治其内,针石治其外’,《周礼·天官·医师》说‘医师掌医之政令,聚毒药以供医事’,也多半是药物的泛称”。“虽然中国的本草向以无毒为上,有毒为下,但良医活人,多藉猛药,所谓‘药不瞑眩,厥疾不瘳’(《孟子·滕文公章句上》),很多正是以毒药入方,通过配伍、剂量和炮制方法控制其毒性,猛、毒的界限并不好分”。这些话确实触及到了古代中国医药的起源和本质。上古之南方人民,由于生活环境和饮食方式,极易被毒所伤,因而疗毒之法不外以毒攻毒,由此总结出了一套毒药原理,并且产生了一批善于用毒的疾医。至于后世对于毒药的认识和应用,发生了种种偏差,比如李零特别指出的乌头之药而为方术家特选的兴奋剂和春药,五石散之为士大夫文人热衷的长生药等等,那就是社会发展之下文明的异化和弊端了。《药毒一家》侧重毒药在中国的历史及社会生活中的影响,而最后结论则在对现代人类生活的反思上:“人类为什么嗜毒?”“特别是如果我们能注意到‘文明人’和‘上古天真之人’有一大区别,就在于我们都是在‘药罐子’里泡大的。现在已到了离开‘药’就没法活的地步,那么‘毒品’给我们的启示就更大”。作者的意思是在问,人类在陷入毒药困境的今天该怎么办?
由此我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。如果说,人类与毒药结下不解之缘,最初是由自然环境和生活条件决定的,古代人既避免不了自然之毒的侵害,又需要利用自然之毒来抗拒这种侵害而卫护自己的生命,那么人类发展到现在,情形就整个改变了,现代人类整天生活在“毒”当中,这“毒”是人类自己一手造出来的,空气,水流,食物,都被各种各样的“毒”污染了,由此带来的疾病对人类生存的威胁,绝非古代人所能比,虽然药是越来越发达,但这并不是单单靠了药就能解决的问题。人类凭借自己高超的技术,可以改变世界,但是他们改变不了自己毒害自己的命运。一部本草学,表明了人类对药的追求的历史,但这个历史的进程到达当今,只能说明药对于人类已经无能为力。伟大的“毒手药王”神农氏,在自然的时代,尝百草而知毒性,发明以毒攻毒之法,让他在今日复出,即使同样一日身经70毒,发明更多的克制“毒”害的方法,恐怕也不能把“文明”中的现代人从“毒”的环境危机中解救出来。据小说家金庸说,有种毒人,因为慢慢受毒,最后能抗御一切毒害,生活在现代“毒”境之中的人类,是否也要逼迫自己成为毒人?果真如此,那人也就不是人了。摘自《中国中医药报》